去Art Basel購畫,或網購NFT藝術

Art Basel作為舊有藝術市場體系下最成功的藝術展會,如果NFT能夠對這一套藝術市場體系造成衝擊,那麼它自然也會衝擊Art Basel。但也有另一種可能是,實體藝術和NFT藝術並行發展,而非此消彼長。雖然都以「藝術」為名,但兩者可能是根本不相關的世界,佳士得和蘇富比的拍賣,可能只是兩個世界偶爾的交錯而已。
數碼藝術家Beeple的作品《Everydays: The First 5000 Days》, 以 69,346,250 美元的拍價成交。
數碼藝術家Beeple的作品《Everydays: The First 5000 Days》, 以 69,346,250 美元的拍價成交。

(本文最初以四千多字的版本刊登於《號外》)

去年因疫情停辦的香港巴塞爾藝術展,如無意外,將會在今年五月重辦。考慮到全球疫情依然不穩定,以及香港政府的防疫政策,重辦的Art Basel恐怕難以重現往年人山人海、衣香鬢影的盛況。據說,它會是有史以來最小的Art Basel。

然而,經歷了一年多的疫情,藝術世界不僅沒有停擺,甚至還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比如NFT藝術的熱炒。

NFT藝術有多熱?

3月11日,在佳士得網上拍賣會上,一幅名為《Everydays: The First 5000 Days》的作品,
拍價最終定格在 69,346,250 美元,成為NFT藝術迄今爲止最為矚目的一刻。近七千萬美元的賣價,也使原名Mike Winkelmann的美國數碼藝術家Beeple,一躍成為當今在世藝術家中單幅作品拍價第三高的藝術家,即使把已故藝術家列入比較,這個賣價也足以進入前50──然而,直至去年10月之前,Beeple賣過的實體作品售價不過100美元。這似乎意味著,在我們還未搞懂NFT是什麼的時候,它已經有了和傳統形式的藝術品一較高下的能力。Beeple事後便說:「我視之為藝術史的新篇章。現在,有收藏數碼藝術的方法了。」

以創作手法來說,《Everydays: The First 5000 Days》並不算很特別,但它的確花費了藝術家很長的時間。Beeple從2007年(也就是第一代iPhone開賣的那一年)開始創作這幅作品,他的創作和網絡時代每個人所做的差不多,就是每天創作並上載一幅作品到網上,不過他想了一個很貼切的名字──「Everyday」,十三年後,再拼貼成如今高價賣出的《Everydays: The First 5000 Days》。

在NFT藝術炙手可熱之前,Beeple早已是擁有過百萬粉絲的網紅,但龐大的粉絲量並沒有為他的作品帶來可觀的價格,直至去年十月,Beeple首次拍賣NFT作品,僅以6萬多美元成交。故事的轉折也比佳士得拍賣來得更早一點,同一作品在今年2月再度賣出時,賣價已漲到600多萬美元,升值一百倍。

這次拍賣發生在佳士得,還有另外兩層意義,一是首次有傳統大型拍賣行拍賣NFT形式的藝術品,其二是首次有傳統拍賣行舉辦的拍賣會接受以加密貨幣付款。之後不久,佳士得的競爭對手之一蘇富比拍賣行也表示,正在研究讓買家以加密貨幣付款。直至四月份,蘇富比也推出了首場NFT藝術拍賣會,比佳士得更進一步的是,這場拍賣安排在NFT拍賣平台Nifty Gateway舉行,而不是蘇富比自己的平台。在為期兩天的拍賣裏,數碼藝術家Pak的「The Fungible」系列作品總共賣出16,601,499美元,賬面上不如Beeple,卻也已相當驚人。

數碼藝術家Pak的「The Fungible」系列作品總共賣出16,601,499美元
數碼藝術家Pak的「The Fungible」系列作品總共賣出16,601,499美元。

4月,攝影師夏永康和歌手周興哲共同創作的音樂影像作品《Chaos+》,在NFT拍賣平台Opensea上架。同一個月,國際知名的藝術家村上隆也加入了這個熱潮,在Opensea上架了他的首個NFT作品《Murakami Flowers》,並且預告之後將會一共發佈108張同系列的作品。查看村上隆的Opensea帳號,他自己也購買了一些NFT作品。凡此種種,說明NFT藝術的魅力,不僅吸引了數碼藝術家,還吸引了那些早已依靠實體藝術品建立名望的藝術家。

根據Ctypto Art Data的統計,幾大主要的NFT拍賣平台迄今已共售出價值677,550,400.88美元的藝術品(相當於206,712.044個以太幣),而總售出作品數量為204,446。

這一切讓NFT藝術市場看起來如此朝氣蓬勃。然而,有趣的是,嚐到NFT甜頭的Beeple,卻在拍賣會後不久就把所得的以太幣全數對換成了美金,扣除佳士得的佣金後,有5300萬美元,他還對《紐約客》(The New Yorker)表示,NFT藝術已經泡沫化。

村上隆購買的NFT作品《Salvator Doggy》,惡搞了達文西的《Salvator Mundi》。
村上隆購買的NFT作品《Salvator Doggy》,惡搞了達文西的《Salvator Mundi》。

NFT藝術是什麼?

NFT,全名「Non-fungible Token」,即「非同質化貨幣」,和Bitcoin一樣,都是基於區塊鏈(Blockchain)技術發展而來的加密貨幣,但它和Bitcoin又正好相反,Bitcoin是屬於「同質化貨幣」(FT)的一種。NFT的特點是,它的每一個token都是獨一無二的,不可分割也不可取代,因此它可以追蹤、驗證。

區塊鏈在藝術領域的其中一項應用,就是作為實體藝術品的數字證書,上面可記載創作者和擁有者的身份訊息,以及作品流通的路徑。網上拍賣平台Paddle8就為其平台上的拍品,加入了以區塊鏈技術研發的「P8Pass」數字證書。Artory則是一家通過區塊鏈技術提供藝術品數字證書的網上平台,2018年開始與佳士得合作,以區塊鏈技術保存藝術品的銷售記錄。

而和區塊鏈技術最契合的藝術形式,就是一開始就誕生在「虛擬世界」的數碼藝術。眾所周知,數碼化的世界因為複製容易,所有東西都變得異常廉價,以前一張收有十幾首歌曲的實體CD專輯,可以賣百多元,當它轉成MP3這種數碼格式後,便可以隨便複製,瞬間一文不值。甚至那些價值上千萬美元的藝術大師名作,轉成Jpg圖檔後,也變成任何人不花分毫就可以「收藏」。複製來的音樂,你的確可以隨便聽,複製來的藝術品,你也的確可以隨便欣賞,但事實上,你並不真正擁有它,它也沒有收藏的價值。數碼藝術同樣面對這些問題。

NFT誕生後,這些問題迎刃而解。數碼內容經「鑄造」成非同質化的加密貨幣後,又重新獲得了獨一性,對於很多人來說,就有了收藏的價值。作品依然是可以被複製的,但無法複製作者的認證,原始版本始終是唯一的,這其實和實體藝術品並沒有太大的區別,正如複製出一億幅《蒙娜麗莎》贗品,也不會影響真品的價值。事實上,所謂的「NFT藝術」,就是一個儲存在網上的數碼藝術作品,經過區塊鏈加密技術的處理,裏面包含了創作者訊息、現在及過去的持有者訊息等等。剝除這些東西,就只是一個儲存藝術品的網址而已,這個網址只有持有者能看到,並且可以下載。

可編程藝術《First Supper》
可編程藝術《First Supper》

NFT藝術中,最有趣的一種玩法是「可編程藝術」(Programmable Art),一個藝術作品拆分成一個master(主畫布)和若干個layer(圖層),不僅每一部分都可由不同人擁有,且擁有者可對自己擁有的layer作出一定程度的更改(如顏色、位置、角度),這些更改還會在master上呈現出來,作品因而會不斷變化。雖然目前「可編程藝術」的所謂「自由更改」仍受原作者的設定所限,但似乎也更接近藝術界常說的那句話:人人都可以是藝術家。

發起這個「新型藝術運動」的是NFT藝術交易平臺Async Art,根據其網頁資料顯示,自2020年2月平台成立以來,已經處理了超過500萬美元的交易。第一個在Async Art上線拍賣的藝術品《First Supper》,由一個master和二十二個layer組成,由不同的藝術家創作完成。去年10月,佳士得曾拍賣過一幅名為《Block 21》實體作品,該作品還附送一個Async Art上的NFT版本,該版本會隨着白天、黑夜的轉換而自動轉換,也是利用了可編程藝術的特性。其實體作品最終售價為131,250 美元,比後來的《Everydays: The First 5000 Days》相差甚遠,而佳士得也沒有用「首次NFT藝術」來作宣傳,而是把它放在戰後當代藝術環節拍賣。

NFT藝術品的展示並不是個大問題,如果是靜態作品,可以印刷出來,如果是動態作品,則可以用熒幕播放。Beeple還提出過,他可以和其作品的購買者合作,把作品投影到建築物上。事實上也已經有NFT藝術展在線下舉辦過,隨着NFT藝術的大熱,相信線下將會有更多相關的展覽。

反而需要擔心的是,NFT藝術並不是像它宣稱的那樣,必然能夠「永久保存」。所有數碼內容都可能隨着儲存媒介的毀滅而丟失,而儲存媒介並不比實體的畫框要更耐用一點。

NFT藝術將顛覆傳統藝術市場?

「數碼藝術市場才剛剛熱身,在不遠的將來,它能輕易取代實體藝術市場。如果傳統藝術市場,包括藝廊和拍賣行,無法認識到這個趨勢,它們將在10到15年內成為過去。」在NFT藝術佔有一席之地的藝術家Travor Jones,在接受Insider訪問時,對NFT藝術市場展示了極大的信心。反而Beeple則對Insider表示,他不認為NFT將會終結藝廊和傳統的策展。

在談論NFT藝術將如何影響傳統藝術市場之前,我們先來說說《Everydays: The First 5000 Days》的買家MetaKovan。

MetaKovan創辦了全球最大的NFT基金公司Metapurse,該公司還持有Beeple的另外一些作品,包括《Everydays:2020》、《Urbit Galaxy》、《F1 DeltaTime III》等等,其NFT藝術收藏總量全球數一數二,總估值超過1.2億美元。炒起NFT藝術,對這家公司自然有利可圖。去年12月,Metapurse在購入Beeple的20幅作品後,又將這些作品鑄造成以Beeple為概念的B20貨幣(Beeple 20 Collection)。

B20由Metapurse主導發行,大部分由該公司持有,其中2%分給了Beeple,可見Beeple和MetaKovan的關係並不簡單。基於Metapurse的往跡,有人質疑該公司以天價購入《Everydays: The First 5000 Days》後,會故伎重演,把它再鑄造成B20貨幣。MetaKovan高價拍下《Everydays: The First 5000 Days》,顯然不純粹是出於欣賞。據加密貨幣價格追蹤網站 CoinMarketCap 顯示,拍賣會後,B20的價格一度從0.36美元漲到了接近30美元,即使四月後大幅回落,但也已經漲了不少,對大量持有B20的MetaKovan仍是利好。

獨立記者Amy Castor更發現,MetaKovan真人可能是加密貨幣企業家Vignesh Sundaresan,而此人在加密貨幣圈的聲譽也不太良好。

我們再來看看韓國公司Artbloc的操作。這家公司於2018年購買了David Hockney的兩幅實體作品《Focus Moving》和《Pictured Gathering with Mirror》,然後分別替這兩幅作品發行了8500個和5000個加密貨幣,購買這些代幣不僅不能擁有實體作品,而且只是擁有數碼版的一部分而已──此等行為無異於購買了原版真品的藝術作品之後,以擁有者的身份印刷複製品銷售,實則嚴重侵犯了David Hockney的權益,但該公司將此美其名曰:將藝術品的擁有權分割成若干小部分,使得普通大衆也有能力購買。

然而,Artbloc會繼續持有實體藝術品,並展示於首爾的藝廊,說不定這家公司私底下還在嘲笑那些購買了其加密貨幣的人。如果購買Artbloc自行替藝術品發行的代幣,就以為擁有了它們,不覺得是自欺欺人嗎?題外話,Artbloc在香港註冊了一家名叫Artbloc Marketplace的責任有限公司,經google,這家公司的地址竟然是在蘭桂坊惠蘭樓。

更瘋狂激進的行為來自於區塊鏈公司Injective Protocol,他們用95000美元購來Banksy的畫作《Morons》,在轉成NFT後將實體原作燒毀,並在Youtube直播全過程。Injective Protocol發言人稱,燒畫就是一種藝術表達,並稱Bnaksy也在一次拍賣會上切碎了自己的作品,所以他們的行為只是延續Bnaksy的精神。鑄成NFT的《Morons》,最終以四倍於原價的價格售出,而Injective Protocol還表示,以後還會再燒幾件實體藝術品。北京的「悅·美術館」有樣學樣,將藝術家的水墨作品《新竹》轉成NFT拍賣,然後將原作現場燒毀,藝術家本人似乎還參與了這個過程。

被迫參與了NFT的David Hockney,今年4月被問起對這股熱潮的看法,他老實不客氣,直斥那些人都是國際大騙子(International crooks and swindlers)。

NFT藝術也許並沒有那麼美好

在一窩蜂談論NFT藝術的美好時,我們可能忽略了繁榮背後的亂象。除了NFT基金公司的炒賣行為,還包括很多作者不明的作品被人轉化為NFT盈利,而拍賣市場上的NFT藝術作品,質素其實也參差不齊。許多人也擔心區塊鏈技術消耗大量電力,帶來環保問題。

有觀點認為,NFT藝術通過網絡平台銷售,可打破舊有的藝術經紀人制度,使藝術家直接銷售自己的作品。這種說法未免太過於樂觀。早在NFT藝術誕生之前,就已經有不少專門銷售、拍賣藝術品的網絡平台,然而,如果藝術家跳過經紀人而直接將作品放上這些平台,這些平台所扮演的角色又無異於經紀人──平台負責藝術品的宣傳、銷售,並從中抽取佣金。而NFT藝術並沒有擺脫平台,它的銷售依然依靠NFT的拍賣平台,而這些平台之間的競爭也相當激烈。說藝術擁抱NFT將實現去中心化,其實也只是美化的說辭,是那些畫大餅的人用來催眠人的烏托邦。你看,NFT藝術真正走出小圈子而獲得廣泛關注,還是因為它選擇回去擁抱佳士得、蘇富比這樣的拍賣行。

《巴塞爾藝術展與瑞銀集團環球藝術市場報告》指出,受疫情影響的2020年,藝術品線上銷售大幅增長,但81%藏家仍是通過藝廊購買作品。藏家和藝廊建立的長久關係,彼此信任度高,似乎並不那麼容易被衝擊。

面對新興的NFT,藝術家們躍躍欲試,其實很多人經紀人公司也已開始摩拳擦掌。夏永康《Chaos+》以NFT形式拍賣,就是由一家名叫「光尚文化」(Sunny Side Up)的公司操作的。這家略顯神祕的公司,網上能找到的資料不多,目前大約可知道的是,它可能與「太陽娛樂文化」公司有關,其Facebook專頁則宣稱自己是「NFT數碼藝術作品中介人企業」 。

不可否認,NFT的確增加了對藝術家權益的保障。在過去的藝術品交易中,一件藝術品通過不斷轉售而價值暴漲之後,藝術家並不能從中分享利益,而NFT藝術交易卻加入「智慧合約」的保障,使藝術家在後續的交易中依然能享有一定比例的分成。更重要的或許是,當藝術家擁有更多的渠道,經紀人、藝廊對藝術家的控制也會相應減弱,但「更多的渠道」則不一定是NFT。

Art Basel作為舊有藝術市場體系下最成功的藝術展會,如果NFT能夠對這一套藝術市場體系造成衝擊,那麼它自然也會衝擊Art Basel。但也有另一種可能是,實體藝術和NFT藝術並行發展,而非此消彼長。雖然都以「藝術」為名,但兩者可能是根本不相關的世界,佳士得和蘇富比的拍賣,可能只是兩個世界偶爾的交錯而已。事實上,NFT藝術的藏家主要還是加密貨幣圈子的人,他們本來就擁有大量閒置的加密貨幣投入到這場狂歡之中。當然,藝術很多時候也不過是一種炒作工具而已,還有人比加密貨幣圈子的人更懂炒作之道嗎?

至於NFT是一時的熱潮,還是藝術的未來?故事才剛剛開始,仍有很大的想象空間。那麼,藝術藏家現在需要思考的是:是要趁早進場,還是先作觀望?

陳牛
陳牛

陳牛,曾先後於《明報》、《端傳媒》、《香港01》任職,為《號外》、《就係香港》等媒體擔任特約記者、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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