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香港獨立書店】見山:讓書店成為人們相遇的場所

說回「見山」兩字,Sharon的原意其實並不那麽禪思,她只是寄望大家都不要忘記初心,不要忘記自己以前的樣子。「有時人會想太多,但其實可以很簡單。而閱讀的初心,就是對世界的好奇。」人心不古,世道愈艱,她卻相信這個城市的文化風氣會愈來愈好。
見山書店

(原文刊登於2018年《就係香港》

緊鄰上環太平山街的卜公花園,有一棵與旁邊的樓那麽高的大樹。樹下面有一條巷子,巷子有一家書店。這是一家今年五月才開業的書店,據說原址是花店,花香散去後,書香卻又飄過來。

曾經有一位家住深水埗的女孩,週末到上環隨便逛逛的時候,發現了這家有大樹遮陰的書店。店長Sharon一直記得這位女孩,因為她是第一位走到樓上坐下來看書的人。那天,女孩從書架上拿了本西蒙波娃的《第二性》,問Sharon值不值得讀。Sharon老實告訴她,書是經典,卻不易讀,「不過,如果你對哲學、女性主義有興趣,不妨一讀。」沒想到女孩竟坐下來接連讀了兩個小時,臨走還把書買下了。

給喜歡的社區安置一家書店

這家書店有一個富有詩意、禪思的名字——「見山」,連英文名「Mount Zero」也取得頗有意味。然而,它卻沒有自己的Facebook專頁——在這個幾乎人人都有一個FB帳號且幾乎人人都有社交媒體成癮症的時代,假若在FB上不存在,就差不多等同在世界上也不存在。然而,在FB上談起這家書店的貼文卻又著實不少,連作家廖偉棠也不吝讚美之詞:「香港竟然有這麽完美的書店。」從那些貼文可見,不少人得知這家書店,也都大致像那位深水埗女孩那樣,在上環隨便逛逛的時候,走著走著便遇上了它。

見山書店

開書店前,太平山街便是Sharon經常到訪的地方,即便以前住在離島時,也經常在週末時到太平山街走走。言語間,她毫不掩飾對這條街乃至周邊整個社區的喜愛:「這條街很特別,幾乎全是只有幾層樓高的唐樓,一座高樓也沒有,像歐洲的城市;附近還有公園、球場,特別是球場上傳來那砰砰砰的籃球聲,很有生活氣息。」幾年前搬到西營盤後,離得近了,來得也多了。

其實她要開書店,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這條街。「這麽好的社區,為何沒人開家書店?」

曾在商界工作多年的Sharon,事實上並無營商經驗;自己雖也喜愛閱讀、古典音樂,有為數不少的文藝界朋友,但若是開書店,卻完全是門外漢。「我不像Mosses的阿卓和阿哲,我完全是業餘的。」開書店的想法是一時間冒出來的,Sharon形容是自己的任性,她甚至早早將要開書店的事張揚了出去,於是硬著頭皮也要做下去。文藝界的朋友聽到她要開書店,無不祝她早日實現願望,商界的朋友則好奇問她:「你賺夠錢了嗎?」畢竟,開書店在今天不僅不賺錢,還大有可能賠本。

Sharon認識一位朋友在太平山街開理髮店,和服飾店共租店鋪。有天上去理髮,朋友透露服飾店可能不做了,於是Sharon在心裏打起了主意,想開家書店代替撤走的服飾店。可後來服飾店選擇了繼續,Sharon只得另覓地方,當然還是非太平山街不可。最後,她找到了現在這個偏隅巷角、並不當街的位置,店鋪面積不大,卻有兩層;樓梯是木質的,也十分別緻,更是少見。尤其是在樹下,她特別喜歡。5月21日,書店開張,後來她才發現這和她喜歡的作家丘世文的生日是同一天。「冥冥之中好像有些什麼東西。」這個發現讓她開心了很久。

見山書店

從得到分享的勇氣開始

我們沒有談錢,儘管一般人看來,錢往往是開書店最大的障礙。「開始時,我最大的障礙是不太習慣拋頭露面,也不喜歡讓人知道我讀什麽書,分享自己的閱讀會讓我感到不舒服,因為我一直認為閱讀是很私人的事。除非是非常親近的朋友,像我家裏的書架就在客廳,朋友來到,看到我的書,我倒不會覺得不好意思。」Sharon說著,「而且你不要看我現在好像說話不錯,其實我一直是很怕羞的人。不過到了要開書店,就覺得死就死吧。」

開書店讓Sharon把心一橫,改變自己。顧客上門來,她不僅有問必答,還主動向人推薦書籍,即使是來過幾次的熟客,也絕不怠慢,向他們介紹新到了什麼書,詳細地告知有什麽值得讀的地方——這大概是「見山」和其他書店最不同的地方了,即使是獨立書店,也不見得每個店長或店員會如此熱情,更莫說大型連鎖書店了。一家書店想跟你說的話,往往都已經擱在書架上了,店員的職責也往往只剩下整理書籍和收錢。

和人分享閱讀,逐漸成為了她的一種樂趣,以前的「怕羞」變得不再重要。她原本有個計劃,在看店的時候寫寫東西,但後來她發現根本寫不了,倒不是生意忙得停不下來,然而也是一有客來便忙著招呼,斷斷續續畢竟不是一個絕佳的寫作狀態,所以她乾脆一心放在書店上,沒有客人時就拿本書讀讀。

Sharon極愛看書,視看書為「一種美好的事」,她知道的作家、看過的書,令我實在無地自容,只好向她承認自己只是一個偽文青。但她對書帶來安全感的看法,卻連我這個偽文青也認同,人在外面時倘若發現無書在手,總有點不知所措。

「你是不是看過店裏的所有書?」據Sharon說,這是她被問到最多的三大問題之一。「見山」的書在上架前,她幾乎每本都讀過,但書店漸上軌道後,書的流轉快了,她不得不放棄這個做法,如今只能儘量抽時間去讀完放在店裏的每一本書。

見山書店

每天賣出一本書便滿足

在Sharon看來,每個喜歡閱讀的人,年輕時或都夢想過有個地方可以和朋友一起享受書本。比起開書店這樣的大志來,Sharon對於賣書數量的目標,或可用「胸無大志」來形容。「只要每天能賣出一本,就可以了。到目前為止,這個目標還是能夠達到的,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什麼原因,我自己來看店的日子,經常能賣出兩本以上。」說完,她哈哈大笑起來。

當然,事實上,她並非真的「胸無大志」,甚至可以說,她的志向已不止在書店能否經營下去,而是出版社、作家能通過她的書店得到更多的支持。別看大型連鎖書店書目琳瑯滿目,實際上在現今低迷的市道下,每本書的入貨量都不會很多,畢竟書佔用的書架,也是成本之一。「見山」不大,Sharon入書時卻是出手闊卓。有次她找推理作家陳浩基入書,陳浩基建議先入五本試試,她卻一開口就要二十本,像那個在擂台上一來就要打十個的葉問。Sharon說:「如果二十本都賣不出去,那為何要開書店?」Sharon很看好這位在日本拿了大獎卻在香港鮮有人認識的港產推理作家,也認為港人本應引以為榮。

Sharon每星期大約三天會親自駐店,但即使不在店裏,也仍在處理一些與書店有關的事情,比如和出版社、作者之間的電郵來往。她把每本新書在店裏的情況都反饋給出版社或作者,特別是那些親自交書給她賣的作者。「銷售的速度如何,讀者讀後有什麽感受,這是應該給作者知道的,我也想讓出版社知道書的市場反應。像MCCM為西西出的一本中英文詩集,想不到不少年紀很小的讀者都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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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修、咖啡都是其次,書才是主角

一直以來,「見山」獲讚美最多的,是的它裝修。Sharon的確在這方面花了一番心思,從走到書店門口的一刻,你就能感受到它在裝修、布置上下的工夫。她最希望客人能走到樓上去,坐下來慢慢享受這個寧靜的空間。樓上放了幾張櫈子,用上兩層玻璃的大窗戶不僅明亮乾淨,而且隔音極好——恰到好處的玻璃窗不僅能引入舒適的自然光,也能吸引路人好奇的目光,只要透過窗戶對室內產生了好奇,便有可能走入書店,Sharon抱著這樣的期望。

也像很多小書店一樣,「見山」提供咖啡或其它飲料,有時還邀請咖啡師過來開工作坊。想想在某個普通的下午,陽光美好,你在「見山」的樓上坐著看書,沒有任何東西干擾著你,旁邊放一杯香味撲鼻的咖啡,看得累了便喝上一口,時間緩緩流過,也的確愜意。咖啡與書的關係,已經被無數的書店演繹過,Sharon不在乎那是咖啡還是茶,她堅持書才是主角。但只要是店裏提供的,無論是咖啡、茶或書或其它,她都希望是有質素的。即使只是過來喝杯咖啡的客人,她也希望他們喝過咖啡後能愛上書。她看重選書,聽到客人讚她選書不錯,比什麼都開心。

Sharon一直提到「氣場」兩個字。咖啡與裝修,只是為了營造氣場,一種讓人去親近書的氣場。氣場對了,更多奇妙的事情都會發生。

見山書店

書,讓人相遇

台灣聯經出版社出版的《東京本屋紀事》,是其中一本啓發Sharon開書店的書。從這本書,她看到日本獨立書店創辦人每個都滿懷理想,也看到日本人對於紙本書的珍視,「他們處理舊書,會用一張白紙做一個書封,然後用毛筆寫上字。我很驚訝,他們原來對每一本書都這麽好。如果你買的是舊書,他們一定會拿一張紙好好包裹,才交到你手上」。

書店開張前準備入書,Sharon找的第一家出版社就是聯經。聯經是台灣的一家大出版社,也出版過不少香港作家的書,而「見山」當時仍是未開張的小書店。令Sharon意想不到的是,書店的小沒有令它變得卑微,反而恰恰因為小,聯經開出了比給大書店更好的條件,而且回了一封溫暖的電郵,說雖然相隔遠方,卻也為她的新書店感到開心。

這幾個月來,Sharon一直遇到好人。為了新書店能出現自己喜愛的雜誌《Muse》,Sharon發電郵給主編林沛理,林沛理叫她去找出版人Frank。Frank更邀請Sharon去家中取雜誌,最後不僅不願為那些雜誌收錢,還另外送了一套由他負責出版的書給她,說要恭賀她新書店的開張。Sharon從未想過開書店會得到這麽多人支持和鼓勵。捐書給「見山」的人很多,主持過《今日睇真D》的知名藝人林建明也曾托人送了一些書過來,而事實上Sharon和她並不相識,Sharon甚至好奇對方怎麼得知書店開張的消息。

書和書店,能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產生奇妙的作用。Sharon搭起這個場,期望陌生人在這裏相遇和交談。「我們在看書時,會突然想談點什麼,其實不認識的人也可以在這裏暢懷交談。這種情景目前發生得不多,但的確有發生過。遊客之間往往比較願意分享,港人卻大多怕生,如果兩個都是香港人,情況就會更糟。」因此,Sharon覺得「見山」在空間營造上還是做得不夠好,仍未能讓來客愉快放鬆地交談。

說回「見山」兩字,Sharon的原意其實並不那麽禪思,她只是寄望大家都不要忘記初心,不要忘記自己以前的樣子。「有時人會想太多,但其實可以很簡單。而閱讀的初心,就是對世界的好奇。」人心不古,世道愈艱,她卻相信這個城市的文化風氣會愈來愈好。

地址:上環太平山街 6 號 C 鋪

「見山」薦書

《13.67》 陳浩基

陳浩基在日本拿了大獎後,很多媒體訪問他,但訪問的重點大多放在拿獎這件事上,真正講他的書卻很少。陳浩基是Sharon的鄰居,她認識的陳浩基很謙虛、樸素,也很溫柔、善良,專心於寫作,心無旁騖。而這本書就像作者本人一樣,帶著溫暖善良的信念,毫無雜質;書中六個故事發生的時間,從1967年寫到2013年,是一個史詩級的推理小說。陳浩基真的有一雙偵探一般的眼睛,他到「見山」,會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比如書店藏有一頁王爾德媽媽寫的書,他是唯一發現了的人。

「雖然浩基很虛心,說他的書文學性不強,在日本拿獎,他會怕自己襯不起,然而繼續埋頭寫作。但我覺得如果一本書故事性很強,讓人拿起來就放不下,就已經很好。就算我很多不是經常看書的朋友,都說它好看。我想香港人知道香港有一本這樣的書,是關於香港的,也是和時代有關的,書中的人物也是我們身邊的人。」既然與時代有關,我們也能在書中找到那些為人熟知的名字,如娛樂大亨、地產大亨、張子強等等。

《天空之鏡》黎堅惠

黎堅惠雖然已經走了(逝世於2014年),這本書的繁體版也已斷了市、絕了版,所以Sharon只好去入了簡體版,十多本現已賣剩幾本。簡體版和繁體版的書籍設計是一樣的,黎堅惠夾在書中的信依然是繁體的。在Sharon眼中,黎堅惠是一個時代的代表人物,代表著香港女性的精英階層,代表著八十年代的女性積極向上的特點,既樂觀勤奮又很有品位。

「她不物質,有思想,有主見,她的離世,對於看著黎堅惠的文字成長的我們這一代人,尤其感到失落,好像去問米,卻無人再可問。」她的知性、獨立,成了很多人的楷模。這本書作為她離世前出留下的最後一本書,很值得香港人看看。她在這本書中很無私地分享自己的心路歷程,凡是用心去寫的東西,真性情的東西,讀者應該都能夠從書裏接收到。Sharon未曾去過南美,卻因為這本書而對南美充滿想象。

不過買這本書的並不止香港人,也有來自大陸、台灣的。之前有個台灣人到「見山」,堅持要買繁體版的《天空之鏡》,但Sharon手上只剩下一本繁體版,並不想賣,但對方說看簡體字實在吃力,看到對方的熱誠,Sharon也終於還是忍痛割愛,把僅剩的一本繁體版賣給了她。故事卻沒有結束,原來那人是台灣一家出版社的編輯,回去台灣後,寄了三本書送給Sharon。

《巴登夏日》列昂尼德·茨普金

這本書之所以很特別,是因為作者是一名研究腦膜炎的俄羅斯醫生,雖然喜歡寫作,但在文學界寂寂無名,直到美國著名評論家Susan Sontag在倫敦一家二手書店裏看到了這本書,才向西方文學界大力推介這位原本寂寂無名的作家,這部作品也在之後得以翻譯成多國語言,唯獨沒有繁體版。

列昂尼德·茨普金生活於蘇聯時代,自己無法申請出國,但他的妻兒都已經移民去了美國,寫作除了是他的喜好,也是消解現實生活苦悶的方式。他五十多歲時,書稿得以寄到外國出版,但他還沒看到成品就離開了人世。他的故事、他的書,告訴大家,每個時代都有人在堅持寫作,無論那是一個怎樣的時代。

陳牛
陳牛

陳牛,曾先後於《明報》、《端傳媒》、《香港01》任職,為《號外》、《就係香港》等媒體擔任特約記者、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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