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物】身為科幻小說大家 倪匡卻說當蠢人很開心

老友一個個離世,倪匡已然習慣,「當佢唔嚟搵我咪得囉」。到了已能聞到棺材香的年紀,他最想死後墓碑上刻上四個字:「一個好人」。老頭自知並非完人,也為自己寫好了墓誌銘:「多想我生前好處,少說我死後壞話。」
倪匡參加金庸舉辦的飯局
倪匡參加金庸舉辦的飯局

2009年,周慧敏和倪震結婚,很多人不高興,愛管別人家事的傳媒也多不看好。但有一人卻堅定站在他們一邊,並在專欄痛罵那些造新聞的傳媒。這如此剛烈之人,不是別人,正是倪震的父親,香港知名作家、華人科幻小說的代表人物倪匡。

曾經日寫萬字的倪匡,過了古稀之年後便已擱筆不寫,偶爾寫些評論專欄,也是他口述給別人筆錄。雖是科幻小說的大家,但向來入不了一些嚴肅文學老學究的法眼,然近年香港書展卻開始有所轉變,前年以武俠為主題,主角是倪匡好友金庸(倪匡也是獲選作家之一),今年又以科幻和推理作主題,輪到倪匡上陣當主角。

任何事,若沒有了興致,勉強為之,必然吃力不討好,配額既然用精光,這『租界』,自然租借期滿了。

倪匡曾借用蔡瀾的專欄寫過一段時間的《倪租界》

任人笑罵怪老頭

《倪匡傳:哈哈哈哈》

封筆不再寫小說,這位老人讓人看到的更多是他的怪脾氣。2008年那會,兒子倪震「偷食」,傳媒問他,兒子是否不如他風流得坦蕩,他回一句:倪震也坦蕩,不然不會去蘭桂坊,要遮掩就直接去酒店開房。記者再問,出了這樣的事要怎麼責罰兒子,他說可能要向馬會借五匹馬,將兒子五馬分屍才行。當兒子結婚了,傳媒又找他問上幾句,他說兒子結婚不關他的事,「如果我自己娶二房就關我的事」,還搬出兩位已逝的老友,「如果古龍和黃霑仍在,他們也一定同意我的看法,可惜他們都死了」。

即使事情與他有關,比如有人在報章上罵他,他也只當人家是放屁。要不是因為太太喜歡看別人罵他的文章,看了之後又要告訴他,他可能連誰罵了他也不知道。他說:「看到別人怎樣罵了,又如何?衛斯理會有這種好奇心,我本人一點好奇心也沒有。」

然而,老頭年輕時並不是生活在一個可以任由笑罵的地方。

出生於戰亂時代的他,16歲時曾對國家有過很大的抱負,先是輟學到蘇州的華東革命大學接受培訓,繼而當上公安,參加過土地改革和治河工作,甚至自願報名去內蒙古和東北支援當地建設。但體制與理想的距離,加上「不羈放縱愛自由」的性格,終讓他產生了不滿,甚至因為在風雪中拆了木橋燒火取暖而惹下「反革命」罪。於是他騎著朋友為他偷來的馬,從蒙古的大草原開始了逃亡,最後憑著他業餘刻章高手的本事,用肥皂偽造的圖章,花了一年多的時間一路南下,輾轉逃到了香港──一個讓他大半生得以安身立命、功成名就的地方。

雖然曾一度帶著他五千多部AV收藏移民到美國,在擁有四個洗手間的舊金山大宅裏,過著「舉頭看金門,低頭看小鳥」的生活,但卻再也沒回過大陸。

倪匡與黃霑、蔡瀾一同在亞洲電視台主持《今夜不設防》
倪匡與黃霑、蔡瀾一同在亞洲電視台主持《今夜不設防》

倪匡也許小說成就不如金庸,但論粵語,卻比金庸說得好。倪匡初到香港時已經22歲,過了學語言的最佳時機,但仍視學粵語為當務之急。他寫文章回憶初學粵語的趣事,他說自己正式的粵語老師是報館字房的排字工人,工人領班年叔有訓:「唔怕講唔正,只怕唔肯講,只要敢開口,人哋就會聽。」倪匡將這句話一直牢記在心。他和黃霑、蔡瀾一起主持《今夜不設防》時,很多人聽不懂他的粵語,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但至少他敢說。後來他重看節目,連自己也沒聽懂自己在說什麽。

寫作始終是一種藝術工作,我相信是靠天分,不可能靠訓練和學習得來。

掙到第一筆稿費

來香港前,倪匡幹過的工作跟文字基本上毫無關系,來港後因為沒有一技之長,也做過一段時間的苦工。對於他來說,那段時間並不算辛苦,至少能賺到錢,每天能吃到美味的叉燒飯。後來成為「寫漢字最多」的作家,也不是完全沒有根由。倪匡小時候就愛看書,別的小朋友在玩遊戲時,他在看書,於是幾乎把中國古代名著都看遍了,為他埋下了寫作的種子。他說小時候看明清小說,腦子裏就會自動產生畫面,像製作電影一樣。

我最不喜歡讀那些所謂勵志的書,甚麼心靈雞湯那類,教人怎樣思想、怎樣做人,我覺得這些全部都是廢話!……總的來說,那些道貌岸然的書,我全部都不喜歡讀。

倪匡早期作品結集《未成書》

倪匡相信性格決定命運。走上文字的道路,就可說是源於他的自負。一次看報紙,他和同住的工友打賭,說那種小說他也會寫。於是坐言起行,他用一個下午寫好了以大陸土改為題材的《活埋》,投到《工商日報》,不僅發表了,還得到90元的稿費,比他打苦工一個月的工資還要高——當然,這筆錢對於往後靠賣字就能年賺兩百萬的他來說,也不算什麼。對於寫作人來說,那的確是一個文字有價的美好年代,大部分報刊都設有小說連載專欄,而連載小說是當時工人最主要的消遣物。此後,倪匡繼續以「衣其」為筆名,在《工商日報》發表多篇中短篇寫實小說,直到很多年後才被有心人找出來,結集為《未成書》出版。那個時期的小說雖然稚嫩,但與往後的小說風格迥異,讀來自是另一番味道。

後來到《真報》工作,則是因為倪匡以讀者投稿的名義,和《真報》社長陸海安來來回回論戰了兩個月之長。陸海安倒是有胸懷的人,覺得倪匡這人有趣,便找來見了一面,談了一個下午後把他直接招到報館工作。後來在副刊寫武俠小說的司馬翎斷稿,倪匡因讀過不少武俠小說,便自告奮勇頂上,續寫司馬翎的小說。三個月後,剛創辦不久的《明報》也找他寫小說,倪匡就這樣走上了全職作家的路。

至於又是如何開始的科幻小說創作?說起來和金庸有很大的關係。金庸原意是叫倪匡寫「時裝武俠小說」,故事背景在現代,但人物會武功。寫著寫著,「時裝武俠小說」變成了「幻想小說」,到書要出版時,出版社又給他的小說安了一個名堂——科幻小說,而他並不在乎自己的小說應該劃分在哪個類別。當然後來他說硬科幻就是沒人愛看的科幻,倒是氣死了不少科幻迷,也為自己惹來一片罵聲。華文世界出了劉欣慈這樣的硬科幻小說代表之後,很多人認為倪匡的所謂「科幻」,欠常識、漏洞多,連科幻也算不上。也有人說倪匡傲慢,但倪匡卻常自稱「蠢人」,也說當蠢人最開心。

2013年香港書展特設「衛斯理五十周年展」
2013年香港書展特設「衛斯理五十周年展」

執筆著書多面手

但無論如何,很多人還是認同倪匡曾經是華文科幻小說的高峰,畢竟他的書曾陪伴幾多少年度過沉悶的課堂,或夜晚的睡前時光。倪匡最出名的是科幻小說,衛斯理與原振俠系列尤為人熟知,但科幻不是他唯一的板斧。寫武俠時是「岳川」,寫政論時是「衣其」,寫雜文是「沙翁」,除此之外還用過「洪新」、「魏力」和「九缸居士」寫過不同的故事和文章。「倪匡」也並非真名,只是他眾多筆名的一個,「匡」字是他隨手從《辭海》取來用的。

正因為什麼題材都能寫,除了自己的創作,倪匡也常常為那些因種種原因斷稿的朋友救火,最出名的當然還是為金庸和古龍代過筆,在幫金庸代寫《天龍八部》時還故意把自己不喜歡的阿紫寫瞎了,旅歐回來的金庸發現計劃被打亂,不得不花了很大力氣才為阿紫恢復光明。

「衛斯理五十周年展」展出倪匡手稿
「衛斯理五十周年展」展出倪匡手稿

倪匡在那樣的時代成長,學歷不高,性格又倔,不管在寫作上還是在科學認識上固然有不少局限。他有很強烈的懷疑精神,甚至不相信已有的「科學定論」,比如他曾寫文質疑科學界認為蝴蝶是色盲一事。他說:「蝴蝶眼中看出來是不是有顏色,絕對只有蝴蝶才知道,人,不是蝴蝶,是沒有可能知道的。」這看似只是子非魚的哲學詭辯,於是他後面有更詳細的說法,他說蝴蝶是色盲雖然是人通過對蝴蝶視覺器官的解剖而得出的結論,但視覺器官並不是視覺成像的唯一決定因素,如果人對接收視覺訊號的蝴蝶腦部缺乏認識,那對蝴蝶視覺器官的解剖定論就值得懷疑。但倪匡提出這個質疑,最想說的可能還是這句話:

「人和其他生物的腦部運作方式固然不同,人和人之間,每個人的腦部運作方式,又何嘗相同?所以每一個人就是每一個人,想將一個人的想法代替所有人,根本是絕無可能的事。」

這位寫科幻小說、說過「上帝是外星人」又滿是懷疑精神的人,80年代的時候卻選擇了皈依基督。別人問他為何會信教?他說,因為自己跟保羅一樣,鬥不過上帝,唯有選擇信了。

2012年倪匡獲頒香港電影金像獎終身成就獎
2012年倪匡獲頒香港電影金像獎終身成就獎

徐克看著他的電影長大

2012年第31屆香港金像獎頒獎禮,徐克上台頒發終身成就獎,頒獎前第一句便是:「我真的是看他的電影長大。」大導演先介紹這位得獎者,形容對方是自己很佩服的前輩和老師,當自己成為導演之後,其中一個願望就是請他來寫劇本。徐克又稱讚他準時交劇本且對武俠文化有深刻認識,不過那時不知道他有個習慣,就是不改劇本和不開會。大會播放了一段精心製作的短片介紹這位得獎者,最後簾幕拉起,走出來的是倪老先生。

走到領獎台前,倪匡自稱已經老得有些站不穩了,還謙虛地說:「剛才的介紹多少是有些『發水』的,大家不要介意。」老頭也非常幽默,煞有介事地拿出一份講稿,卻只說了幾個字:「多謝大會,多謝大家,多謝!」

這位建樹頗多的高產編劇,也值得香港電影說一聲感謝的。他編劇的首部電影《獨臂刀》,便衝破百萬票房,開創了新派武俠電影的熱潮,而他自己也成了邵氏電影的主力編劇,與張徹的合作更成為了武俠電影最重要的一個組合——說起來,兩人認識也是從打筆戰開始的,真是不打不相識;此後又編劇《唐山大兄》和《精武門》,捧紅了剛從美國回來的新人李小龍。那句是中國人就知道的「你哋記住啊,中國人唔係病夫」,就是出自倪匡之手。李小龍也是很有主見的人,遇到倪匡,自然擦出火花來,而且倪匡倒是真的打過李小龍,是李小龍叫他打三拳。打完,倪匡感慨:鐵板那麽硬。

現在很多作家跨界拍電影,其實倪匡當年也曾有機會做導演,有個大導演還表示有意栽培他,但遭到他的拒絕。他拒絕的理由是:「自忖上輩子沒做甚麼事,以致今生要當導演的。」倪匡認為電影導演是一個辛苦的工作,將之與礦工、鹽工並列為「三種最辛苦的行業」。

1969年張徹電影《死角》借金庸住宅拍攝。右一為倪匡,右二金庸,左二張徹
1969年張徹電影《死角》借金庸住宅拍攝。右一為倪匡,右二金庸,左二張徹

夕陽下,老友一個個離去

那個總是出錢帶著哥們去旅行的金庸,去世快有一年;那個百無禁忌可以叫一聲「衰仔」的黃霑,也早在十多年前就不管人間事。那個可以一起大口大口喝酒的古龍更在48歲時就病逝,倪匡為亡友寫訃告,奉獻上他認為自己寫過的最好的文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今擺脫了一切羈絆,自此人欠欠人,一了百了,再無拘束,自由翱翔於我們無法了解的另一空間。」

老友一個個離世,倪匡已然習慣,「當佢唔嚟搵我咪得囉」。到了已能聞到棺材香的年紀,他最想死後墓碑上刻上四個字:「一個好人」。老頭自知並非完人,也為自己寫好了墓誌銘:「多想我生前好處,少說我死後壞話。」

生命的長度對於活到這個年紀的老人來說,也許真的已經不重要,何況他早已憑藉自己的想象力,見過未來的世界,正如他在書展的講題——「無限時空中追尋無限未來」。早在八十年代,金庸就給倪匡賜了「四無」:「無窮的宇宙,無盡的時空,無限的可能,與無常的人生之間的永恆矛盾,從這顆腦袋中編織出來。」

陳牛
陳牛

陳牛,曾先後於《明報》、《端傳媒》、《香港01》任職,為《號外》、《就係香港》等媒體擔任特約記者、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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