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記:佔中

朋友最近在一個短片拍攝組裡幫忙,片子是突破機構出的錢,叫《自焚者》——我開玩笑說,應該跟隨潮流,叫《自焚者們》,加個「們」字,頓時便有千軍萬馬之勢。導演的前作是大電影《一個複雜的故事》,但這個《自焚者》的故事卻一點也不複雜,說的是十年後的香港,終於有人因為香港的政治問題而點火燃燒自己。
compressed山火IMG 20150404 084302 回鄉記:佔中

一,

朋友最近在一個短片拍攝組裡幫忙,片子是突破機構出的錢,叫《自焚者》——我開玩笑說,應該跟隨潮流,叫《自焚者們》,加個「們」字,頓時便有千軍萬馬之勢。導演的前作是大電影《一個複雜的故事》,但這個《自焚者》的故事卻一點也不複雜,說的是十年後的香港,終於有人因為香港的政治問題而點火燃燒自己。

清明回鄉前,我跟拍了兩天,吃了他們兩個飯盒、若干瓶蒸餾水,偶爾充當一下不露臉的群眾演員,但始終沒有看到最期待的畫面——自焚。

直到我在遠離香港幾百公里的地方,廣東省境內,我才看到了火,而且接連看到了兩場。那火就在高速公路旁不遠的山上,遠遠看到那燒成黃色的天空,還一度以為是繁華都市的燈光,走近了才見那火龍張牙舞爪。那時已經是七八點鐘了,天色已黑,火龍現得尤為耀眼。我坐在叔叔開的車上,以一百公里左右的時速呼嘯而過。之前塞了一段路,多花了點時間,我們正馬不停蹄地趕回老家吃晚飯。

那山火聽說從下午便開始燒了,燒到晚上十二點我有位朋友驅車經過時,還在燒。那位朋友還特有公德心,趕緊報了警。其實警察早就知道,但在那種前不見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根本不能像大城市那樣,派出直升機投下水彈救火,唯一可以做的,只是靠人手在火場附近開出一條路來,控制山火的範圍。

已經在燒的,只能任由它燒。

二,

我未曾料到的是,去年在香港燒起的一場大火,成了「結婚沒有」之外,老家的親朋好友問得最多的問題。過去回鄉,他們從沒問過我有沒有去參加七一遊行、有沒有去六四晚會,甚至某年我因為一句要炸掉中聯辦的戲言,而差點惹了官非,他們也沒有問起過,唯獨去年的佔中,他們問我有沒有去參加。

有些親戚大概是知道我有去參加的。我們家族有個群,佔中剛開始時,有幾位大陸的親戚就發了幾篇反佔中的文章到群裡來,很明顯就是發給我這位「港燦」看的,還說「你們香港什麼都比大陸好,但是你們還事不懂珍惜,要搞搞震」。本來我不想在家族群裡談政治,我真的談,他們的處境也尷尬,但看著親戚接連發了幾篇反佔中,我也實在忍無可忍,有點不客氣地說了一句:你們看得到的,我也看得到;但我看得到的,你們卻看不到。我的意思是,不要再發這些東西了,你們身為普通老百姓,沒必要為政府做免費的政治宣傳。

其中讀書最多的三叔,相對寬容一點,他說:「你們年輕人的熱情我理解,當年六四學運我和你們一樣熱血沸騰,但你看後來怎麼樣了?」今年上山掃墓之前,三叔還特地拉我到一邊,說了意思差不多的話,叫我就算參加也不要衝到最前。三叔是我爺爺另一個老婆生的孩子,和我家很少來往,但老實說,他這說法,至少比香港那些藍絲帶要開通多了。

三,

去年佔中期間,我有位相識多年的老朋友,因為我參加佔中而跟我絕交了,話說得很絕:以後我回大陸別找他,他來香港也不找我。但在老家的朋友聚會上,卻見到了他,他也有主動跟我打招呼,帶點玩笑地說:「你回來佔領興寧啊?」最大的變化,是以前朋友都叫我香港仔,這次大家改口叫我佔中份子--在中國政治文化裡,帶「份子」的大多不是什麼好東西,包括知識分子也是,我可真沒想到離鄉十二年,我也終於成了「份子」。

有個自稱沒什麼政治立場的朋友跟我說:「在座朋友中有三個公務員,你去佔中,他們不好做啊。他們都說,因為身分問題,不得不跟你保持距離。」我理解公務員朋友的處境,回想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就算自己沒出過國,只要有個親戚在國外,日子就不好過,就會被懷疑有通敵叛國的可能,何況我還確實表示過自己有參加佔中--在中國政府的宣傳裡,佔中就是有外國勢力支持的反中國運動,而且反得「明張目膽」。我確實相信那位朋友沒什麼政治立場,我甚至相信那三個做公務員的朋友也未必有政治立場,當年一塊讀書的這群朋友都不是什麼乖學生,違反校規的事沒少做,反而我「政治覺悟高」當過團支部書記。那位自稱沒有政治立場的朋友還有個非常有意思的觀點,他說:「你去佔中,有錢收的,我支持,沒錢的,你去攙和什麼。」

他們對於佔中的誤解,除了以為我們收錢,就是把佔中和反水貨客及港獨混為一談了。這方面,不得不說中共的宣傳很成功。

四,

香港回歸十八年,大大小小的街頭運動無數,中國政府鮮有在境內開動如此龐大的宣傳機器去打壓香港發生的一場運動,以致幾乎每一個階層都知道這麼一件事,並且重複「收錢」、「外國勢力」這套說詞。這是我這次回鄉幾日最深刻的感悟。點起佔中那場火的人,當初大概也沒有想到,「佔中」幾乎被中國的宣傳機器演繹成了「佔領中國」。在一定程度上,香港這幾年對大陸人的排斥,無疑也幫了中共一把忙。雲根叔曾說過,中國不能有民主,因為一旦有了民主,就會以十三億人的民主將香港吞沒,而我在中國看到的分明是,正因為中國沒有民主,中國人只能看到一個被中共妖魔化的香港,他們則會為中共加強控制香港而喝采。

在我再次離開故鄉的前一天,北風南下,氣溫驟降,還帶來了一場雨,一直下到我登上巴士之時,還沒有要停的意思。我在想,高速公路旁的那兩場山火,或許早就停了吧。就算還在燒吧,只要開條路把火隔開,火勢也斷不會蔓延開去的。已燒著的,總會燒光它所有的熱情,最後變成一堆灰。

陳牛
陳牛

陳牛,曾先後於《明報》、《端傳媒》、《香港01》任職,為《號外》、《就係香港》等媒體擔任特約記者、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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