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道這裡離天安門只兩公里的距離,會發生這種事兒。
是的,中國無數的拆遷,在流氓和挖土機面前,在開發商的利益面前,人的財產以至生命,都是毫無意義的,包括在首都北京,離天安門只有兩公里的地方。
五年前,北京政府打著奧運旗號拆遷,使不少胡同倒下,一百二十五萬名百姓被迫離開家園,在此以後,北京持續每年約有三百多條胡同被拆,強拆氣氛沸沸騰騰。
五年下來,離天安門只數個地鐵站的西城區老胡同,在「拆字令」發出以後,包括當中三十多家百年會館和廟宇,共約四十四公頃的土地,在中信房地產開發商帶頭之下--計劃至今進行至第四期--拆遷到現在只餘大片殘垣敗瓦。拆遷拉据戰持續數年,淨是二零一二年,該區已有四千多住戶遷離家園,至今只餘下寥寥幾十釘子戶留守原地--他們房子外牆,當年被城管及拆遷辦刷上的「拆」字,今日仍然清晰可見。五年間,強拆威脅未曾停止:「China,就是『拆吶』,中國什麼地方沒經歷拆遷。」
那天剛下雪,早上九點,氣溫零下七度,六十多歲的殷勇,一早被敲門聲驚醒。一家四口未起床,那時候殷勇還穿著秋衣拖鞋,褲子也沒穿好,去開門。
門外站十幾個小伙子, 殷勇一個都不認識,門一開電光火石,五﹑六個衝入屋,把殷勇反剪雙手綁起來,塞進轎車。其他人持著刀跑到屋子裡,威脅他老婆﹑女兒和女婿,上了另外兩輛轎車,然後車子朝不同方向駛去。對於這幫「綁匪」,殷勇惟一的印象只是:東北口音。
在車裡經歷了人生最膽戰心驚的幾小時,殷勇最記得的說話,就是:「不許叫嚷,誰叫捅死誰。我們是黑社會,弄死個人不算事兒」。
幾個小時過去,「綁匪」接了個電話,電話說可以放回去了,於是他們就把殷勇從車裡踢出去,揚塵而去。那裡是二環以外遠遠的一個地方,殷勇焦急跑回家,整套房子已經就平了,被沉甸甸地壓在挖土機之下。陸續有工人駛來貨車,運走屋子的樑柱,不知哪裡來了又幾個撿破爛,高高興興收拾殘餘物資:倒去洗手液,膠樽可以賣錢﹑鐵煲鐵鑊也可以賣錢。屋子原有的東西,就是這樣給隨便扔在路邊。
殷勇住在這兒三十多年,十年前他跟八十三歲的媽媽分開住,媽媽住在東城區,但房子的產權仍然屬於媽媽。殷勇怒斥:「他們綁架已經違法,何況屋子產權人是我母親,他們拆房必須得她同意,不然也就是違法」。殷勇立即給媽媽打電話,只說了一句話,電話就斷了線,再打,沒能接通。後來媽媽說:「當時家裡來了三個人,把電話線都給剪斷了」。
媽媽哭得聲音沙啞:「我在這裡住了一輩子,拆遷辦當然知道我是屋主!他們生怕我來阻止,就剪我電話線斷我聯絡」。早在半年前,拆遷辦就來過幾次找媽媽協商拆遞事宜。房子共有八間半平房,面積約74.2平米(1平米約=10.76平方呎),住著他一家四口還有兩個兄妹,加上大小兩個院子以及廚房,佔地面積共約142平米。房子在二環以內,屬於黃金地段,當時地價大約三萬五千元一平米,拆遷辦開價五千元一平米,媽媽一口拒絕,完全談不合攏。後來拆遷辦不談價錢問題,就想以媽媽年老病重﹑神志不清為借口,授權子女辦理拆遷補償事宜,也被媽媽拒絕,自此拆遷辦再也沒來。直到強拆那天早上,負責人出示拆遷同意書過來對質,殷勇馬上指出:「他們半年沒找我們,拆遷的事不了了之,這授權書根本是假的,他們隨便找個人冒充﹑簽名,產權人名稱和簽字跟我媽媽的完全都不一樣!」殷勇報警,公安來到草草詢問了一下,連筆錄都沒做。
強拆當夜,零下十四度,殷勇一家在汽車裡度過。
有時鄰居也為殷勇難過。眼見挖土機進進出出,強拆反覆上演,鄰居說,他們人多,除了看著,我們能做些什麼。據說殷勇被強拆以後,鄰居們都接過恐嚇電話:「誰敢作證沒有好下場。」
媽媽心痛也很無奈:「太可怕了這社會,我不敢反映,國內的媒體也不管這個事兒,我八十三歲了,北京還有孩子,我怕出事兒給扔起來」。時至今日,媽媽﹑殷勇以及他家人,補償款分文未得,安置房一米沒有。時值十八大期間,領導人在人民大會堂發表講話,要讓老百姓安居樂業,殷勇一聽就火:「誰知道這裡離天安門只兩公里的距離,會發生這種事兒。」
在這裡,又有另一段故事。
媽媽名字王穎,這房子是祖業,幾代人都住在這裡。在五十年代的時候,哥哥去了台灣,她便從父親手上接過房子。那時候還很年輕,她第一次看見房契,還記得房契上政府承認了院子修起十三間平房,共約100多平米﹑以及院子面積約74.5平米的土地。由於房子面積偌大,父親是個醫生,在這裡行醫,自然跟鄰居友好,過了些快樂充裕的童年。好景不常,隨著文化大革命的到來,昔日生活一掃而空,私有土地為人詬病。一九六六年國家徵收土地,她房子也牽涉其中,當時政府要求戶主連房契一併奉上,王穎說,那是她最後一次看過房契。接著在往後的十幾年,王穎過了些流浪的日子,過了些勞動的生活,王穎形容非常困苦。
直到一九八二年,國家落實私房政策。一九八四年,北京房管局給王穎發還土地,唯獨房契遲遲不歸還,而只發了一紙證明,說明該房為王穎所擁有與其合法權益。王穎不忿,曾經多次追查﹑上訪,總結的答案是:「有關房契和檔案,都被北京房管局保管著,要有糾紛就找房管局看有關文件」。
有律師表示,按照法律規定,五十年代的房契只確認了當時的土地權力歸屬,現時來說已經失去效力,所以即使保留當時的房契,亦不能保障王穎的私產和合法權益。不過,亦有報導引述,北京市國土資源局發布的條文寫明:「在土地確權發記時,原50年代頒發的《土地房產所有証》所載該戶成員目前仍然在使用該宅基地的,其土地用途和使用狀況未發生變化的,應當依法確認其具有宅基地使用權」。
這個人們稱為的「歷史問題」,導致在北京舊城區很多屬於私有產權的四合院,在面臨房權糾紛的時候,最終業權不被保障和承認,直到政府以及開發商發展土城的時候便全盤摧毀--比如王穎,房契至今仍未發還,這回強拆,王穎也找了房管局,希望拿出房契作為證明,得到的回覆是:「由於房子已被拆除,已經『不存在』,故房契已不能領取……」
在旁邊的廢墟之中,任何屹立的房子都顯眼:被包圍著厚厚塵土,塵土堆積得像一片沙漠,偶然倒插著幾條鋼筋,磚砌的外牆就好似萬里長城,門外有副對聯:「渴望幸福生活」﹑「反對暴力拆遷」,大門還安裝了一個監控,這就是何阿姨居住的四合院。
一個監控很平常?不,其實何阿姨房子裡裡外外共裝了四個監控。從本來不關門,到換上鐵閘,監控愈裝愈多,轉變源於兩個月前的一次強拆。
同樣遇到賠償價格被壓的問題,何阿姨幾次拒絕以低價賤賣房子,於是賠償金額還沒有談妥,便遇上第一次強拆。那天一大清早,前一天何阿姨還在鄰居間聽聞拆遷辦將會有所行動,家裡四間平房,坐滿了戰戰兢兢的幾十個親戚,如臨大敵,商討對策。家中有男丁建議抗爭保衛家園,何阿姨口裡贊成,心裡到底覺得太危險--畢竟何阿姨跟他們打過幾次交道。不出所料,外面浩浩蕩蕩來了幾十人,連同一輛挖土機,何阿姨回憶:「家中大門被撬開,我們知道要拆房子了,就打算留在房子裡不走,看他一拆十多人命」。策略終告失敗,舉家被抬出屋外,其間有人起來反抗,結果全被打至重傷送院,四合院則被拆了半截兒,四方型的院子,最終成了一個「L」形。
親人都進了醫院,何阿姨上訪,又想控告政府,不過由於傷人的都不是政府人員,難以起控,何阿姨斬釘截鐵:「官商勾結,政府﹑開發商拆房,一向都躲在幕後不必露面。給一點點利益,自然有人幫忙做事,這些流氓都是這樣被指派的,甚至有些只是湊合湊合,根本不清楚在做什麼!」
事情還沒有完,何阿姨每天仍然擔心受怕。對於中國各地拆遷作過深度報導的《南都周刊》,曾經列出不同的逼遷手法,當中包含「偷襲式拆遷」「拔根式拆遷」「騷擾式拆遷」「突擊式拆遷」等--何阿姨就是長期處於騷擾式拆遷的威脅當中。
自此以後,不斷有人來破壞,家裡的電力和供水曾經被切斷。何阿姨給公安局打電話,公安不管,她就每兩小次打一次,照樣不理,她們就天天打,如是者十來天,公安局覺得煩人了,才派人過來修復。
「我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夠安裝監控,裡裡外外共四個,防的是官員和流氓,好知道他們什麼時候來。」何阿姨說,以前這裡很安全,現在即使把木門換成鐵門,也只是形同虛設,何況房子也塌了一半,他們隨便就可以爬進來。何阿姨估計,春節以後隨時會來第二次強拆。
持續的拆遷,鄰居愈來愈少,流浪貓愈來愈多。何阿姨是愛貓狗之人,看著貓咪突然就樂觀起來,說可以讓家裡有點生氣,以為大家同病相憐,遂便收養牠們,愈收愈多,現在貓咪已經十多只。牠們生病,有的嚴重得要動手術,何阿姨都細心照料,悶了就逗牠們玩玩,貓咪有時出去逛廢墟,晚了自然會回來。
何阿姨曾經提起鄰居田剛,田剛是胡同裡的理髮師,胡同裡的老北京都喜歡找他,何阿姨說得雀躍:「刀子在牛皮上磨呀磨,熱毛巾燙在臉上,躺下來刮鬍子多舒服,現在年輕人不懂享受」,她續說,「不過他也沒心情了。」
田剛替他叔叔剪完頭髮,坐了下來抽菸。
這理髮鋪他經營了五十多年,離何阿姨的家不遠。小小房子前鋪後居,因為賠償問題未能動遷。現在胡同裡只剩他,不時有拆遷辨人員來找他「說話」。田剛不斷吐煙,說,這房子住五輩人了,我爸爸也是理髮的,什麼都能撐過來,就是撐不過現在,他說。
最不捨得什麼?是兩把建國前的理髮椅,田剛言之鑿鑿:即使拆遷以後要搬進高樓,一定會把椅子都搬進去。
胡同經歷了很多,看胡同可以看到歷史,田剛面對著的就是梁啟超的「飲冰室」,飲冰室旁邊的巷子裡,是另一個時代的幾隻紅色大字「毛主席萬歲」,這些都是田剛依依不捨的原因。不過,這幾年在胡同牆上滿佈的標語,田剛都嗤之以鼻:「一日拆遷三代受益」﹑「定向安置有保證 早日生活換新顏」﹑「坦誠溝通 明辨是非」﹑「多一點真情溝通 早一步住上新居」﹑「依法依規 實踐拆遷」﹑「早拆遷 早享受 早受益」﹑「嚴格執行政策 堅持公平公正」…
「看得人難受,也是暴力啊,而且到處都沒人,到處都刷上『拆』『拆』『拆』,人都變得憂鬱」,田剛說。
春節以後,這裡大概都會湮沒在塵土之下。仍然生活在胡同裡的十幾戶居民,有的屋頂被挑走,有的牆壁倒下。他們無力反抗,每天都受到威脅,至於往後何去何從,「不知道,發展商不給回遷,可能安排中轉房,但都在六環以外,也可能什麼都沒有」。誰知道在這個三千多年的古城上,在未來的樓房底下,將會埋葬多少的歷史與記憶。
三十多家百年會館散落於胡同,梁啟超的飲冰室亦於此。這理髮店在飲冰室對面,也有七八十年歷史
分別有三戶人家住在高洲會館,會館中間長著棵大樹,夏天樹葉長出來,樹蔭會覆蓋會館。據說樹齡亦已過百
房子裡裡外外裝的四個監控,防的都是政府官員
胡同僅有的生氣